我们这个单元楼里,有人嫁女。
凌晨,阵阵鞭炮声惊醒了小号。他一骨碌爬起来,揉着惺忪的眼睛,再也不肯睡。他反复问我,过年了吗爸爸。
我的孩子,现在还只知道,鞭炮是庆祝新春的。
我随意地告诉他:结婚,也要放鞭炮的。
小号的眸子凝聚了一个小黑点,继续问:什么叫结婚?
我看见蚊帐的角落潜伏着一只吸血的蚊子,心生怨恨,迅速起身恶狠狠地拍死了它。瞅了无声的石英钟,表针正指向凌晨四点十五分。今夜,号号妈在医院上大夜。偌大的松木床上,只有父子俩人。
颇费周折地思考一会,我用浅白的话儿解释:一个男孩长大了,找到了一个喜欢的女孩,两个人走到了一起,组成了一个家。
小号穷追不舍地问:什么叫家?爸爸。
困意袭来,我截住小号的话头,说:爸爸、妈妈和小号,三个人在一起,就叫一个家。
小号哦了一声,小脚丫蹭在我的肚皮上,无言语了。我渐渐睡熟了,突然胸腹一痛,小号蹬醒了我,他一双胖嘟嘟的手抻开了我疲倦的眼皮,他问:爸爸和妈妈结过婚吗?
我不耐烦,顺手拧了小号屁股一下,说:赶紧睡觉!
小号吃软不吃硬,气愤地甩开披在肚皮的薄被,站立在凉席上,双手叉腰赌气说:不睡。我就不睡。
我无计可施,只有缓和气氛,说:小号,爸爸妈妈当然结过婚,然后才有了小号你呀。
小号仔细地听着,继续问了一些细节,比如爸爸妈妈结婚,也放鞭炮吗?结婚那天,有棒棒糖有冰淇淋有大蛋糕吗?余兴未足,小号问我:爸爸,你是怎么认得妈妈的?
我有点发呆,该如何对一个刚刚四岁的孩子,说我与号号妈的事情呢。
我想一想,决定抖擞精神,摈弃困意,和孩子说说过去的事情。
我的孩子,爸爸和妈妈是在一个深秋结婚的,婚礼那天,有一位长辈对我说,成家立业,古人都是先成家,后立业。而现在的年轻人多是遵循先立业后成家。说不好那个更正确,反正我觉得,成家后,立业也好。因为,你一旦成了家,就会心安。所谓“安”,不就是家中有位等待你回家的女人嘛。
号号妈是位护士,大部分时间娴静,可有时候发起脾气来,也着实让我害怕。不过,她会作一手好菜,愿意在饭菜上下功夫。原来是吃母亲做的菜,现在口味变了,习惯了吃媳妇的饭菜。有时候,都已不习惯母亲的厨艺了。不是我这个儿子忘本,而是肠胃的适应与否。媳妇常常说,我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她做的饭菜上。她还戏言,我吃饭的时候,最会讨好她。其实,她说的也对。
我的孩子,将来你择偶,一定要找一个能和自己说话的,找一个会做饭的,这就是我的建议。不过,我没有做到第一条。我的媳妇和我专业不同,妻子是非常理性,而我这个丈夫却是感性得一塌糊涂。我们的交流常常被性格的差异阻断。对此,号号妈的解释是:我们男女染色体原本不同,没有共同语言,纯属正常。
不过,我也承认,号妈妈的理性帮助了我很多。最大的作用就是,她能够把我从书本和思考中拽出来,她不理解我的生活方式,说过日子就过日子呗,何必有那么多感慨呢,伤神!我写过很多零碎文字,但媳妇却不是我的读者。当初,我们刚认识时,一次,在她医院的办公室,同事们看到了我写的一篇通讯报道,大家都在讨论,可媳妇不屑一顾,说书呆子一个,就会写写划划。她的同事不知我们的关系,有的还为我打抱不平,说我写的是采访,采访的都是有特点的人,为啥不采访你呢?媳妇哼了一声,说他采访我我还不接受呢。
作为写字的人,当然希望别人会喜欢自己的文字,但我这个愿望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却不能实现。我们认识十年,但她几乎都不看我写的东西,即使把报纸折好放在枕上,她也不屑。起初,感到失望,但后来也就习惯了。
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,未必就是志同道合的。但生活在一起,终究有一些缘由。我的母亲多病,前几年动了手术,单身时,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照顾母亲的妻子。其实,出发点错了,我是在找媳妇,而不是在给母亲找护士。只不过,人的心思就这么执拗,当时我是非医护人员不娶的,也算是一点点孝心吧,即使是盲目的。
那段时间,母亲入院后,我经常守夜,一个人在病房中孤单到极点,到走廊上溜达几十遍,天总是不亮,母亲总是不醒,每天看医生的脸面说好话,连上后勤处取个小床也要和执勤的人周旋半天。那时候想如果家中有位医生或者护士就好了,起码是自己人,帮不帮上的忙到在其次,说说话都可以的吧。
而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找媳妇的。说白了,我是怕了,怕那种长辈生病后的无助。2007年年底,母亲做了第三次手术。手术当晚,母亲出现麻醉并发症,几乎不能支撑,那是一个长长的夜,我不停对母亲说,你要撑下去,说了许多遍。
我的孩子,那一晚幸亏有妈妈作伴,号号妈毕竟是护士,看惯了流血和呻吟,相对我这个儿子,她要镇静的多。天亮后,亲戚朋友赶来陪护,我和你妈妈得空休息一会,回家的路上,号号妈妈紧紧地拽着我的手,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是这样的相依为命。
我的孩子,爸爸妈妈结婚时,家庭正是内外交困,新婚当夜,整个房间的书都没来及收拾,一堆堆的。号号妈说,我是嫁给了一个男人,还是嫁给了一堆书呢。
新华社有位名记者叫唐师曾,他有句名言,说男人就像吉普车,可以享受最好的,但也可以承受最差的。穷日子穷过,穷也有穷的清静。现在想来,我学东西最多的时候,还就是那段时间,没有包袱,放手一搏,没有什么牵扯,你反而奔跑得更快。
我的孩子,爸爸和妈妈的婚姻源于媒妁之言。当天,本来中间人已经约好你妈妈和其他男孩子相亲了,但我偶然出现了,偏偏成了一段姻缘。后来,听说那个男孩子比我优秀的多,人家是开着宝马去相亲的,我是穿着大裤衩晃晃悠悠去相亲的,这就是歪打正着吧。
我的孩子,你的爸妈,都是俗人,都是普通人,都是不完美的。我和你妈妈也常常为了琐事斗嘴赌气,我也常常遁入琐碎的烦恼中,不过尽力挣扎出来而已。也会常常感到孤独,不过又觉得孤独就是人生的常态。在我们这个年龄上,很多人都在为五斗米活着,虽然不可避免,然而五斗米中终究没有活着的欣喜与悦动。
我的孩子,这两年,我常常感到活着有卑微的一面。想起,李太白的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,这样的悲哀岂止是谪仙一人有啊!日子就这样消磨着,许多心愿不得实现,唉,唯有一声长叹。有时候,反复叮嘱自个要惜福和知足;有时候,又很茫然和踌躇;信心满满的时候,却渐渐少了,因为知道了世情之杂、生存之艰、谋生之苦。
我的孩子,每个人都有自己十字架背负。青春是个美好的字眼,但也伴随着长久的伤痛与折磨。我的孩子,你的爸爸也犯过很多很多错与过失。屡屡碰壁后,我慢慢可以做到,烦恼两字不再锁在眉间,青春两字不再烙在心头。 我慢慢可以做到,花落不再叹息,伊人转身不再肠断,一个人赶路不再难受。 我慢慢可以做到,委屈的时候,不再喋喋不休地诉说;寂寞的时候,不再迫不及待地要求。
我的孩子, 我信奉一句话:朋友之道,久而敬之。越熟悉的人,在你的生活中占有份量就逾多,更应当尊重和体谅。朋友数,斯必疏。避免疏的法子就是尊重和懂得。然而,只有一个人懂得,还不行,只有彼此珍惜,才好。《金瓶梅》中有句话:“相好无尤。”应该是这种默契而又不缠绕的境界。
我的孩子,婚姻不是神话,是活生生的日子,是一地鸡毛。我的孩子,男人和女人的差别,才是这世间人际关系中最大的不同。了解一个女人,尤其是一个值得的女人,需要用一生的时间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男人无须左顾右盼,笃定地爱一个女人,慢慢地酿成一生的亲密关系。这才是重要的。
我的孩子,我盼望着你能够尽情地过好你的童年;我盼望着你快快长大,愿意听一个爸爸的唠叨;我盼望着你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,学会承担,学会一个人品尝酸甜苦辣;我盼望你多去田野,多亲近土地,享受阳光雨露;我盼望你懂得传统的醇厚,盼望你不在现代化的速度中迷失;我盼望着你尽早找到属于一己的精神归宿,我盼望着你能够体验世俗生活的乐趣;我盼望着你能够怜惜世间的美,能够察觉人与人的温暖,我盼望着你坚强,能在受伤后,还能带着乐观的笑;我盼望着你能拥有有一份炙热的情感,我盼望着你不害怕竞争,不害怕伤病,我盼望着你早日明白生存的残酷,而在残酷的背后却有温柔的底色……
我的孩子,爱是很多人逃避现实时,用得最多的字眼。?爱不是一种感觉,我们不能跟着感觉走,爱是一种清醒,不是朦胧;爱是一种坚守,不是漂移;爱是明白对方所有的缺点和优点,但依然爱。
爱就像烟花,就像流星,就像一切美丽的东西,没有恒久。如果贪恋天长地久,才是人最大的痴迷。我的孩子,我希望你将来可以懂得,爱情虽然美好,但绝不是生活的全部。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很多,比如尽孝,比如行善,比如珍爱友谊,比如提升自我,比如关怀心灵,比如发现自己。我的孩子,我们都会对失去,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,那样的话,我们会成为美好的奴隶,会对固有的东西产生依赖感。但真正失去了,才会明白好多东西,不过如此。人活着,就是体会一个个“不过如此”。
爱是什么?我现在的答案是,爱是一种苏醒和能力,彼此珍惜,彼此依赖,彼此欣赏,有能力照顾你所爱的人。可仅有这些也不够,还有一种坚韧的恩义。爱这个字眼,我们说得太多,然而,中国式的夫妻除了爱之外,还有一种恩义。
这种恩义是,即使在困苦的时候亦不离不弃。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劫,不可能一帆风顺的,不可能百般如意的。如果一方失意后,另一半就掉头而去,那么在一起的意义又在哪里呢?如果一份感情,不能承受分离,不能承受误会,不能承受反思,不能承受动荡,那么就是有问题的。
我的孩子,将来的你,万一不能找到一个十分投缘彼此深爱的人,也要找到一个相依为命的人啊。
那一天凌晨,鞭炮渐渐稀了,我困意全无,而小号早已睡熟。我期盼着,有一天,我们父子把酒言欢,畅怀聊聊青春,聊聊婚姻。不知道,那时候的臭小子嫌我啰嗦吗?